送兒子去哈佛的前一夜

送兒子去哈佛的前一夜

在家上世界名校通識課

文|何江

本文授權(quán)自公號:真實故事計劃

(ID:zhenshigushi1)

學院君說:本文主人公何江,是來自湖南農(nóng)村、上大學才第一次進城的一個小伙,也是代表上萬哈佛畢業(yè)生,在畢業(yè)典禮上發(fā)表演講的首位華人學生,當時和他同臺的,是大導演斯皮爾伯格。本文節(jié)選自其新書《走出自己的天空》,略有刪減,都是平常生活里的片段,看似沒有波瀾卻溫情默默,令人動容。

送兒子去哈佛的前一夜

(何江作品《走出自己的天空》)

母親的魔法

母親出嫁那天,嫁妝里有一床紅棉被、一張木桌、一個床頭柜、一個紅皮箱,還有一套織網(wǎng)工具。接親的隊伍鑼鼓喧天地進了她家的門,把嫁妝用扁擔抬了起來,然后簇擁著她出嫁。母親給自己換上一件紅外套,畫了畫眉,在頭發(fā)上別了一朵花,然后就隨著接親隊伍趟過烏江走向停鐘。

進村的時候,爺爺一家在村口點燃了炮仗。爆竹噼里啪啦響個不停,直到把母親迎進新家才漸漸停息。?

出嫁了,成家了,可這新家究竟是什么模樣呢?母親環(huán)視著她的新家,像所有剛進門的媳婦一樣,開始清點家里的東西,好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操持這個家。她數(shù)了數(shù)家里豬圈、雞圈的豬和雞,看了看谷倉的糧食;她打量著土磚砌成的房子,用手拂去墻角叢生的苔蘚;她清理好鋤頭、鐵耙、扁擔、木桶、風車,好弄明白家里究竟有多少能用的農(nóng)具。?

這一查看,讓母親心里涼了半截,因為父親家的實際狀況比媒婆提親時說的要差了很多。?

母親有點擔心,可又不知如何說出口。她想著以后要是有了孩子,家徒四壁,她和父親養(yǎng)得起嗎??

想那么多干嘛?母親不是那種輕易向困難低頭的人。有能力的媳婦能夠把窮家操持得過上好日子,她也要做點事讓公婆知道他們的媳婦能干。像她小時候在家一樣,母親開始在新家織漁網(wǎng)。

她擺好織網(wǎng)的木架,把魚線纏在網(wǎng)針上。魚線打好結(jié)后,母親用竹尺丈量好網(wǎng)眼的尺寸,然后拉動網(wǎng)梭開始織網(wǎng)。魚梭打在竹尺上,繞竹尺一周,在收尾時穿過竹尺周的魚線一次,再繞回來,用力一拉,一個漁網(wǎng)結(jié)便打出來了。母親織得很快,不到一周,便做好了一張漁網(wǎng)。?

父親很愛捕魚,但家里一直沒錢買漁網(wǎng)。有了這張漁網(wǎng),父親經(jīng)常在黃昏后,帶著母親到村里的水塘邊下網(wǎng)。他之所以選在黃昏,是為了讓村里其他人發(fā)現(xiàn)不了漁網(wǎng)的位置。等過了一夜拉上漁網(wǎng)時,上面纏住的幾百條小魚在清晨的光線下閃閃發(fā)亮。母親把漁網(wǎng)收上來,小心翼翼地取下小魚,去掉內(nèi)臟,撒上鹽再烤成干魚,讓家人能夠長久嘗到葷腥。

母親還四處搜集野菜:野山菜,茶花,梔子花,蕨菜等等。蕨菜是春天的絕佳美食,但蕨尖帶毛的地方有微毒。做蕨菜時,母親會用開水焯一遍,將有毒的部分掐掉,再把蕨菜切成兩截,扎成小捆,放進壇子里腌制。腌制的野蕨菜是我小時候最愛的食物,如果再搭配幾片豬肉,那真是一種難以描述的美味。

雨季里,要是水田的田螺長肥了,母親便會提個桶子,去田里撿田螺,回家后放在清水里養(yǎng)幾天。等田螺吐掉泥巴后,母親會用開水燙煮,拿竹簽挑開田螺的厴,去掉腸子,做成一道青椒炒田螺。

除此之外,桃樹分泌的桃油、荷塘的蓮藕……但凡鄉(xiāng)下能夠做成美食的原料,經(jīng)過母親的搜羅,都會出現(xiàn)在我家的餐桌上。?

母親常說,她當時做那些食物是為了喂飽我和弟弟。父親在農(nóng)活上管得較多,不太會在意一日三餐這些小事情。我和弟弟出生之前,家里吃得簡單,大人都能將就。可等我和弟弟出生后,母親便會設(shè)法找些新鮮食材來給我們補充營養(yǎng)。因為母親,家里的生活質(zhì)量提高了不少。

鄉(xiāng)里人,出生、長大、干活、結(jié)婚、生子、養(yǎng)家,像一個永無止境的循環(huán),像一段注定的宿命。既然無法擺脫農(nóng)民的命,那就只能努力一點,讓自己的下一代過得更好,讓他們的將來有個好起點。

有了孩子之后,母親褪去了少女時代的稚嫩,多了一份堅強,像勇士一般成天想辦法和苦日子斗法。在她眼里,任何有用的東西都是可以變成錢的,這其中就包括她的頭發(fā)。母親平常注意保養(yǎng)頭發(fā),碰上收頭發(fā)的人進村,她便會散開發(fā)髻,明碼開價。“只能按我說的價錢買這縷頭發(fā),一分不多,一分不少?!彼恼Z氣堅定,因為她知道要再長回那一頭烏發(fā)得花多少時間。?

送兒子去哈佛的前一夜

(何江父母)

在母親過門的第三年,她作為織網(wǎng)工的名聲在停鐘傳開了,鄰近的村民都慕名找來,紛紛找她定制漁網(wǎng)。那時,我們家的墻上掛滿了漁網(wǎng)和魚線,或是竹山村某家想要一張絲線網(wǎng),或是煙田村的農(nóng)戶想做個魚線網(wǎng)籠,或是專業(yè)的打魚戶要織個長達幾百米的拖網(wǎng)……生意好的時候,漁網(wǎng)堆滿了我們家的空地,母親不得不把那些織好的網(wǎng)堆到床上,她和父親有時就直接睡在新織的漁網(wǎng)里。

母親織網(wǎng)的時候有個小目標:不論她織的是什么網(wǎng),她都希望每天能織出一萬個網(wǎng)眼。不同類型的漁網(wǎng),做工、耗時都不同,但全是以網(wǎng)眼數(shù)來算工錢的??棾鲆蝗f個網(wǎng)眼大概能賺四塊錢左右。母親在心里盤算著,要是她每天能賺四塊錢,一個月便是一百二十塊,一年便是一千五百多塊。?

這個數(shù)字對于當時的母親來說,幾乎是一筆誘人的財富了,她多苦多累都感到有勁頭。為了完成目標,母親不得不專注于工作,有時連孩子都沒太多心思照顧。?

她把我和弟弟放在身邊,任由我們在新織的漁網(wǎng)里打滾、睡覺、拽線球或是咬線團,只要我們不哭就好。太陽從東邊的窗口照進,又在西邊的門縫里拖著余暉沉下山坡。她就一直坐在織網(wǎng)架旁,一天里除了吃飯,幾乎不怎么起身活動。鄉(xiāng)下那些年晚上經(jīng)常停電,天黑了,她會點上蠟燭,直到蠟燭燃盡最后一滴油,她才會揉揉酸痛的眼睛,準備收工。

在最忙的日子里,她的動作變得機械化,以至能在黑暗中以同等的速度織網(wǎng)。父親說,有時候半夜醒來,他仍會看到熟睡的母親不停地晃動著手,好像在打結(jié)織網(wǎng)。?

喜歡聽我念書的母親

我一定是從母親那兒學會了“堅韌”這個詞。當我向母親抱怨學校里作業(yè)太多的時候,她會告訴我,她是怎樣學會織漁網(wǎng)的。?

“我學織網(wǎng)的時候差不多是小學四年級。那個時候我的成績很好,好幾次期末考試我都在學校里得了第一名?!蹦赣H說,“我語文非常好,作文寫得好,但那個時候家里沒條件提供書和文具,讓我練習寫作。當我問你外婆要錢買鉛筆時,她就哄我說,如果我能夠幫她織一張漁網(wǎng),她就給我買一支鉛筆。”?

“兒子啊,你是不是也想幫我織張漁網(wǎng)?或者去幫你爸把那些地坪里的谷子曬干?要是你不想做作業(yè),就來幫我們,反正我們也缺人手。到時候,你就會知道,讀書是多么輕松的事了?!?

母親總有辦法說服兩個兒子用心讀書。

她喜歡讀書,任何寫有文字的東西,她都看得津津有味:村里雜貨店里裹東西的報紙,藥瓶上的說明書,老黃歷……她都喜歡讀。

母親識字,但僅限于一些常用字。要是碰到復雜的,她要比畫很久,分析部首,才能大致明白意思。她幾乎已經(jīng)忘記怎么寫字,除了家里人的名字,其他的字,她要想很久才知道怎么起筆。?

要是母親多上幾年學,她肯定能識得更多的字。只可惜,外婆那時覺得讀書對女孩子沒用處,因此在母親四年級時就強迫她退學了。母親哭過、鬧過,甚至出逃、絕食過,希望外婆回心轉(zhuǎn)意。

可是,一個小女孩怎么拗得過她的母親呢?況且貧寒的家境也供不起她讀書了。

“女孩子讀那么多書有什么用?”外婆朝著母親大吼,“你只要數(shù)得清雞窩里那些母雞下的蛋就夠了,學那么多沒用的字,寫出來給誰看呢?”幾十年過去了,母親對外婆的斥責仍然記憶猶新,足以想見她的不甘。?

或許是因為自己沒有機會上學,母親才會特別喜歡看兩個兒子讀書的模樣。放學回家,我和弟弟便會在母親面前朗誦當天學的課文。她坐在我們旁邊,手里一邊織著漁網(wǎng),一邊靜靜地聽我們朗誦,聽得入神了,便朝我們這邊看一看。等到我們讀完了,她會倒上一杯茶水,遞過來,對我們說:“兒子啊,你們嗓子干了,喝點水,再讀些課文給我聽?!?

或許是課文勾起了母親的回憶,她忍不住問我們:“你們讀的故事真好聽,是哪個老師教給你們的?我記得我讀小學的時候,學的第一篇課文是《我愛北京天安門》,你們現(xiàn)在的課本上還有這篇課文嗎?為什么你們課本里的故事跟我當時學的,完全不一樣呢?再讀一些,再讀一些,反正蠟燭還有很多,你們也不困?!?

就這樣,我和弟弟的許多個童年夜晚,都是在母親這樣的渴望和要求下度過的。我常常想,在那些漫長的夜晚里,母親打了多少漁網(wǎng)結(jié)?又燃盡了多少根蠟燭呢?屋外夜空中的星星儼然換了位置,母親抱起趴睡在桌子上的兩個兒子,把他們輕輕放到床上。

送兒子去哈佛的前一夜

(何江一家人參加電視節(jié)目)

母親對書的喜愛,令我印象特別深刻。我小學畢業(yè)那年,父母間發(fā)生了一次口角。那天,母親少見地動怒了。?

原來,父親自作主張,把我的小學課本以兩塊錢一斤很便宜的價錢,賣給了收廢品的,母親知道了很是憤怒,她無法容忍父親把書當廢品的行為。?

這件事情讓我當時有點哭笑不得。不過,即便是到了今天,每每看到有人不珍惜圖書的行為,我都會想起父母當年的口角。?

母親的堅強和害怕

在童年求學的那段日子里,我經(jīng)常因為家里困窘,隔三岔五地短缺文具。我不敢向父親多提,只能問母親。她總能變著法子給我找到新文具。要是我的本子寫完了,她便會用橡皮擦掉我用鉛筆寫過的本子,讓我重新再用。擦不掉的,她會讓我當草稿本用。她偶爾到鎮(zhèn)里去買東西,也會扛回來一疊舊報紙,讓我在報紙邊角的空白處練字或做算術(shù)。?

母親身上,似乎有著一種神奇的變廢為寶的能力。

她能把一件簡單物品的用處發(fā)揮到極致,讓別人看不出家里的窘境。所有物品在她手上,都是多功能的:洗臉的臉盆可以用來腌制撒了鹽的鮮魚,收集殺豬時的豬血,存放要喝的井水,用作澡盆在夏天里沖澡,甚至盛放家里熬的豬油;在鐵匠鋪打的刀子,可以是切菜的菜刀,割豬草的鐮刀,削筆刀,砍柴刀,甚至是釘釘子的錘頭……?

母親開玩笑說:“要是一張門不能拆下來做殺豬時用的門板,怎么好意思算作是一扇門呢?”

為了應對家里人生病,母親從鄉(xiāng)下郎中那里學會了很多實用技巧。她懂得不少單方,也能識得多種草藥。一有閑暇,她便會從野外采回一些草藥,曬干存好以備不時之需——茅草根收集起來能止血,魚腥草能降火消炎,爐灶灰里的土鱉蟲曬干研成粉末能祛瘀血……?

有時候,我覺得母親就是一位郎中,任何疑難雜癥在她手中都不是問題。?

有一次,我被蜘蛛咬了,手腫起來,傷口處很是痛癢,像有蜘蛛絲在我皮下生長著。我跑去向母親求救。她看了看傷口,讓我從棉被中扯一些舊棉花,再取一些家里釀的米酒。她把棉花撕開,一層一層裹住我的手,然后把我的手浸到米酒里,讓我咬住一根筷子,叮囑我:“兒子,我待會兒用火來給你燒一下傷口。別怕痛,火能解蜘蛛毒?!?

“你不會是騙我的吧?我被燒傷了怎么辦?”

“別擔心,我會控制好火燒的時間?!彼呎f邊點燃了火柴。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忘記火在手上燃燒了多久。只記得,火剛開始燒外層棉花的時候,我不覺得疼痛,當熱量越來越高時,那種灼熱感幾乎讓我難以忍受。我盯著燃燒的棉花,覺得時間很漫長。我想大叫,但嘴里咬著筷子,讓我想叫也叫不出來。

有那么一刻,我試圖甩動我的手,甩掉纏在手上正在燃燒的棉花,母親阻止了我。當火被熄滅后,我吐掉筷子,在房間里歇斯底里地又叫又跳。?

當我們一家人在冬天的長夜里坐在火爐旁嘮嗑時,母親總會笑著回憶起這則用火療傷的故事。她告訴我和弟弟,鄉(xiāng)下長大的孩子是要早早成為男子漢的。畢竟,鄉(xiāng)下的小孩哪個不會被小毒蟲叮咬呢? 成了男子漢,這些咬傷就變得不值一提——母親不只是口頭說說,她自己就很能承受疼痛。

當寒冷的冬季到來時,我經(jīng)??匆娔赣H拿著燃燒的蠟燭,朝著她因患凍瘡而開裂的手上倒融化的蠟水。她不確定蠟水能否封得住開裂的手掌,她只知道蠟水燙手的時候能夠止癢,止住了癢,她就可以繼續(xù)干活了。?

不過,不論母親多么精明能干,生活里總會有讓她手足無措的時候。在母親出嫁的第五年,我的弟弟得了一場怪病。得病的時候,他沒了食欲,對大人的叫喊也沒太多反應,好像變成了傻子,經(jīng)常毫無緣由地哭笑。母親試過很多土方子,但都不奏效。?

“我聽說村里常有捉弄小孩的鬼怪,只有小孩才看得到。你們說,我的兒子是不是看了那些鬼怪,被嚇得丟了魂魄?”當時的農(nóng)民對于難以解釋的病,常會扯到鬼怪頭上去。要是小孩被認定是受了驚嚇,便只能找巫醫(yī)來驅(qū)鬼。“畜生!捉弄誰不可以,非得捉弄我兒子??次以趺词帐澳?!”?

認定兒子是因為受了驚嚇而得病之后,在一個沒有月亮的晚上,她背著弟弟,去了附近住著的一位會驅(qū)鬼的巫醫(yī)那里。她沿著田埂穿過許多丘田,翻過幾座小山,到巫醫(yī)家門口時,卻因為心急而忽略了路邊的水塘,一腳踩空,掉進了塘中。母親慌了,在水中大喊“救命“,弟弟在她的背后哭得更是厲害。母親一邊急著安慰弟弟,一邊急著叫喊求助。

夜深了,那里沒有人經(jīng)過,任憑母親喊叫也沒人聽見。她慌神了,可是她知道此刻要鎮(zhèn)靜,她強迫自己定了定神,這才發(fā)現(xiàn)自己離塘岸很近,水也不深。于是,她摸黑抓住了塘邊的柳樹根,一點一點地從水塘爬上了岸。

“害人精,是你在作怪嗎?!是你要害我兒子嗎?”上岸之后,母親歇斯底里地哭喊著,“告訴你,我一點也不怕你,前面就有個能夠收鬼的。我這就過去,要他把你燒成灰!”?

電話里那一頭的母親

高中的時候,我的家境有了很大改觀:父親在外已經(jīng)打了將近十年魚,我們家漸漸有了點存款。家中的老房子在雪中垮掉后,新樓房很快就建起來了。家里擴建了豬圈,多養(yǎng)了幾頭豬仔,還多承包了好幾畝水田,每到收獲季節(jié),糧倉里就會多出好幾千斤稻谷。

送兒子去哈佛的前一夜

(何江住了九年的老房子)

同時,我們家逐漸能夠買得起一些在過去看起來是奢侈品的物件了:一九九九年,我們買回了第一臺黑白電視機;二零零二年,我們家安裝了電話。

進入新世紀的頭幾年,村莊也正在發(fā)生翻天覆地的變化。村里每個角落都寫著“要致富先修路”的標語,一條條新路劈開山澗,從村外通進村里,讓出村進城方便了不少。不少年輕人那時開始闖蕩廣州、深圳,在那邊新建的廠房里打工。?

在外打工的經(jīng)歷打開了鄉(xiāng)親們的視野,而通過打工賺回的錢則用到了鄉(xiāng)村建設(shè)上。等到我高中畢業(yè),村里很多戶人家已經(jīng)買得起彩電和冰箱。

那些年,母親覺得生活是有奔頭的。每每看到家里新添置了東西,她的臉上就會露出笑容。她喜歡在豬圈里踱步,看著豬仔拱地、吃潲、打架、睡覺……她會細細觀察每頭豬最近的生長情況。

母親還會花時間整理新添的家具。她若有所思地看著家里的電視機,自言自語地嘀咕電視機是不是擺歪了。即便電視機擺得正好,她也會小心翼翼地挪動一下,或是在電視機底下墊幾張紙片,好讓電視機擺放的位置看起來更順眼。

如果電視機上有一層灰塵,母親會趕緊打濕抹布,輕輕拭去灰塵,然后想著是不是要在電視機上加個防塵套。她花好幾天時間縫制了一個防塵套,可是,放上去沒幾天,她又擔心防塵套會不會影響電視機散熱……?

她經(jīng)常被這樣一些瑣碎的問題困擾,不知道該怎么才能把家里貴重的機器照看好。?

于是,母親只得拿起電話,問電話那頭已經(jīng)上大學的兒子。?

每次我們通電話,一定是她先不停地絮叨一會兒,好像要把家里所有新鮮事和困擾都講完,才給兒子講的機會。

“兒子啊,前幾天來了一群人推銷洗衣機,比手洗衣服還是簡單得多,我在考慮是不是要買一個?!?

我沒有特別在意母親的話。我懂她的性格,她舍不得花錢買洗衣機。她去湊熱鬧,無非是圖那幾包贈送的洗衣粉。村里的婦女、老人很是愛貪這些便宜,母親自然也不例外。?

“我最近在學怎么纏電動機里面的線圈。兒子,你見過那些電動機嗎?幾個月前,幾個做生意的有錢人來我們村了,他們要做電動機,想雇村里的閑人來幫著做。想學的人可以去聽課,他們會教大家怎么編線圈。學成了,便可以把電線領(lǐng)回家,在家里進行加工。我去聽了課,編線圈比我當時織漁網(wǎng)簡單多了,我應該做得了這份活兒。兒子,你怎么看?”

母親也就在幾個月前才第一次看到電動機的內(nèi)部構(gòu)造,卻有這樣的信心,真是讓我驚訝。不過,我感興趣的倒不是母親會不會接這個工作,而是工業(yè)化的滾滾浪潮讓母親的手藝有了新的用武之地。

“兒子,你知道靈芝吧?好多人說靈芝一斤要幾千塊錢,是不是真的呀?你堂外婆前一陣子在山里撿柴的時候,撿到了一株靈芝,賣了不少錢。山里應該還有,你能告訴我靈芝到底長什么樣嗎?一般長在什么地方呢?我也想進山里去看看,沒準我一天也能撿回好幾千塊錢呢?!?/span>

母親口中的很多事情都和錢脫不了關(guān)系。

“有幾個老人最近跟我提起過一件事,講的是天上的流星。據(jù)說那東西撿到了也很值錢,一小塊能值好幾十萬。兒子,你想想,要是哪天流星從天上掉下來,掉到我家后院子里,那該多好,我們就一輩子不愁吃穿了?!?/span>

母親越說越像是在做白日夢,連我也驚嘆于她的想象力。?

母親的絮叨雖然瑣碎,我聽著卻覺得很有意思,因為這些平常得再也不能平常的話,是我遠在他鄉(xiāng)求學時獲悉家鄉(xiāng)變化的主要信息渠道。

一說話便停不下來是母親的一大特征,她也愛和我閑聊村里人的家常事:哪個小伙子結(jié)婚了,哪個姑娘出嫁了,鄰居家的老奶奶辦了氣派的七十大壽壽宴,某家農(nóng)戶的水牛生病不能耕田了……各種大事小事,只要母親能夠想到,她都會和我在電話里說起。?

在一次電話里,我像往常一樣詢問母親,村里發(fā)生了什么好玩的事情,母親說她在學習使用燃氣爐,隨后她想起了一些其他的事。

“講起燃氣灶,兒子,你還記不記得竹山小學里教過你數(shù)學的黃老師?”

“黃老師?我記得呀。他是很有耐心的一個老先生,教了我一學期,那應該是在我讀四年級的時候吧。我考上大學那年家里唱皮影戲,黃老師不還過來了嗎?他看上去好老了,應該快退休了吧?你為什么提起他?”我有點沒弄清楚母親的邏輯。當然,母親的絮叨很多時候是沒有邏輯的。

“黃老師上個月過世了,是在睡覺的時候被煤氣毒死的,好可惜。他幾個月前剛剛中風,腦袋不好使,估計是睡覺前忘了關(guān)燃氣灶。”?

我有點不敢相信。黃老師是我在竹山小學讀書時,印象比較深的一個老師。那個時候,他知道我家的經(jīng)濟狀況,常會給我一些額外的關(guān)照,也會經(jīng)常到我家,給我學習上的指導。突然聽到黃老師過世的消息,我一時接受不了。

“你還記得他家那個小孫子吧?”說完,母親停頓了一下,她不確定我是否見過黃老師的孫子,然后告訴我,那個小孩在讀小學時成績也很棒,黃老師一家人都盼著他能考個好大學,結(jié)果他高考考砸了。

“他肯定是壓力太大了,離重本線只差了幾分,若是他重讀一年再考,考個好大學還是有希望的??蛇@小孩性子倔,查出分數(shù)后,連家也沒回,便從學校房頂跳下去摔死了。黃老師知道孫子沒了,承受不住打擊,就中了風?!蹦赣H說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。?

我聽到這一連串消息,震驚得不知道該說什么。

“我不知道那個小孩為什么把考試看得那么重。他才剛過十七歲啊,還有那么多日子在后頭,干嗎想不開呢?兒子啊,你已經(jīng)考過高考了,我好像不太記得你當時有抱怨過高考呀?也沒聽你跟我說過面對考試有多大壓力呀?你那時是不是沒有跟媽說實話?

這些年,我聽了好多類似的事情,有些學生因為高中學習壓力太大,精神失常;有的太專注于學習,身體素質(zhì)變差,在考場里暈倒了……兒子,你當時怎么給我感覺,高考好像不難?”

“哪有的事?你不知道罷了。”為了不讓母親瞎擔心,細想之后,我簡單地答道。農(nóng)村的孩子出路狹窄,高考就是命運的分水嶺,邁過了這一坎,往后的日子會輕松很多??荚伊?,很可能就只能回鄉(xiāng)下種地或到城里打工。我在高中時自然也是被高考的壓力驅(qū)趕著前進,只是我不太愿意告訴其他人罷了。

“不過那個時候我的成績一直挺好的,壓力大也沒多少問題。”?

看來你當時是瞞著我和你爸了。你怎么不把當時學習的壓力和我們講講呢?我們也好出點主意嘛。我?guī)筒涣四憧荚?,但至少可以到廟里去求支好簽,保佑你考個好成績啊?!?/span>

“哈哈,媽,這些迷信的事情你也信?”

“干嗎不信?心誠的話,神仙也會有感應的。你當時就該打電話講講,媽便多帶些香火錢去拜神了。哦,對了,你現(xiàn)在知道黃老師家發(fā)生的事情了,記住,千萬不要去學那個小孩,壓力大就去跳樓會害了全家的!”?

“媽,我怎么會去干那樣的傻事啊?你不要胡思亂想了,我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考進大學了,大學里的課程比高中簡單多了?!?/span>

“你又在跟我說胡話吧,兒子?我怎么聽人說大學里的課業(yè)比高中要難很多,學生都不容易畢業(yè)呢?兒子,你現(xiàn)在不在鄉(xiāng)下了,離家遠,媽又照顧不到啥,還是不要給自己太大壓力,每天找機會多放松放松?!?

“我知道。你沒看到我們大學給你寄過去的成績單嗎?我每門課的成績都不錯,學習方面你不要擔心?!?/span>

“嗯,我看到你的信了。前一陣子你的信寄到煙田村,那里收信的人開了信,才把信送到我們家?!?/span>

“媽,你剛剛說啥?有人把我的信私自打開了?”

電話那頭,母親好像覺得一切理所應當,這倒讓我更加奇怪了?!笆前?,村里人不常收到信。兒子,你想啊,哪個會往村里寄信呢?那些人估計看著好奇,就打開了。”

我覺得不自在,便問母親,有沒有囑咐私自拆信的人一句,讓他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。?

“沒啊,我該做些什么嗎?”

“當然了,媽! 你怎么這么沒有個人隱私意識!私自拆信在城里可是違法的。你想啊,要是我在信里給你寄錢了,信又被別人拆了,那該怎么辦?”

我覺得有必要給母親普及一下城市里面的規(guī)則。?

“你沒往信里塞錢吧?我當時可沒看到錢?!?

“我那是打比方!媽,你怎么就聽不出重點在哪兒呢?信件是私人物件,其他人是不允許擅自打開的。你這么說,我下次怎么還敢給你寄信?”?

“你這下有點小題大做了吧?這又不是什么大事,鄉(xiāng)下的規(guī)矩和城里不同,況且村里人大都互相認識,你寄回什么東西大家都知道。我要是看到其他人的信,也想打開看看?!?

母親的辯解讓我不知道如何回應,我只覺得她的思維模式和我完全不在一個頻道。

“兒子,村里人做事和城里不同,你不能隨便拿城里人做事的方式套到我們頭上。要不我給你講個故事?聽完你就知道我的話是什么意思了?!蹦赣H在電話那頭笑了一聲,我執(zhí)拗的脾氣在母親眼里或許得改一改了。

“好吧,那你說說?!?

“隔壁村有一個做閹豬生意的人,你之前沒準見過他。一般情況下,閹割一頭豬,要好幾個男人才摁得住??墒沁@個人,他自己就能搞定,好像有法力能夠給豬安神。

每回跳進豬欄后,他會在豬的不同部位左拍拍右拍拍,沒過幾分鐘,豬就會聽他的指令,安安靜靜地躺下,好像被催眠了一樣。即便他開始動刀閹割,豬躺在地上也不會有多少反應。

閹割手術(shù)完成后,他再拍拍豬的其他幾個部位,豬就又站起來了。我這么大年紀也沒見過這么神奇的事情,兒子,你在大學學生物,跟我說說,他是怎么做到的吧!”

我也覺得這很神奇,問她是不是用了麻藥或用針扎了穴位,母親一一否定之后,說:“城里的那些規(guī)矩放到鄉(xiāng)下,不一定行得通,很多事情自有其門路。

我掛掉電話,長久沉浸在和母親對話后的震撼里。進了大學之后,我以為我對身邊的事情比沒有接受過多少教育的母親要懂得多,可是,每次碰到這樣的對話,我才真正知道世界有多大,我有多么無知。

我曾一次又一次,聽著母親波瀾不驚地講述那些驚心動魄、光怪陸離卻又真實發(fā)生在她身邊的事情。我會感嘆,要是沒有這些絮叨,我會錯過生活中多少有意思的事情呢?世界那么大,母親就在那里,在電話的一頭,用她最平常也是最不平常的語調(diào),跟我講著她的世界里我不曾知道的事。??

用菱角為我送行的母親

她顯得非常興奮,她的大兒子要去美國留學了,是村里第一個走出國門留學的人,她覺得臉上很有光彩,想讓兒子快去美國,好告訴她,那個陌生的國度究竟是什么模樣。她對美國了解得不多,只知道美國在地球的另一頭,美國人講一口她聽不懂的洋文。她覺得知道這些已經(jīng)足夠了,此刻,她在幫著兒子檢查旅行箱,保證兒子帶齊了所有該帶的物件。?

“兒子,你帶針和線了嗎?我在你包里沒看到啊?”

“沒有,媽,帶針線干嗎?”?

“你衣服要是在那邊壞了,好自己補一補嘛。這么重要的東西怎么能夠不帶過去呢?”

“我不會自己補衣服,要是同學知道了,那多沒面子?!?/span>

“面子面子,你就知道這些虛東西!要是衣服掉扣子了,隨手補補又不花時間,哪會有人笑話你?帶著吧,肯定用得上。”

“好吧,你塞進去,但你放了也沒用,我不會用的。”

母親從衣櫥里拿出了幾團棉線,有黑色的、綠色的、紅色的、白色的……她將一團團棉線的分別別上一根細針,然后打包好放進了我的行李箱。?

“兒子,你行李箱里的布鞋呢?昨晚我給你檢查箱子的時候還在,怎么現(xiàn)在不在了?”

“我早上拿出來了。我的行李箱已經(jīng)裝滿東西了,再裝就會超重?!蔽野巡夹瑥拇驳追鰜恚荒蜔┑亟忉屩?。行李箱中其實還能裝不少東西,只是我不想要這幾雙土氣的布鞋。

“一雙鞋能添多少重量?兒子,把鞋放進去,都放進去。鞋是我今年春天的時候新做的,棉花也是新采的,肯定保暖,你帶過去穿著一定舒服?!?/span>

“那就放一雙吧,我到美國不會穿布鞋?!?/span>

“還有,你要不要帶點吃的?你常抱怨大學食堂的菜不好吃,沒家里做的味道正宗。是不是該帶點?我特地到田里捕了不少黃鱔、泥鰍,用陳年的木頭鋸出的木屑熏好了。你聞聞,有一股很香的木材味道。要不要放些進去?哦,對了,家里的剁辣椒你最愛吃,在美國不一定有,也帶幾瓶吧。”

“媽,我不是跟你說了嗎?飛機上不允許帶吃的,尤其是肉,過海關(guān)的時候查得嚴?!?/span>

“那些烘干的長豆角、黃瓜皮、白辣椒和蕨菜總沒問題吧?你都塞點,免得沒帶過去你又后悔?!?

去美國那天,一大早我們一家人吃完早餐,圍坐在一起聊家常,可是話剛起了個頭,卻又撂了下來。一家人沉默地坐著,等待從村里進城的汽車。母親似乎有什么話想和我說,但欲言又止。

她再次拉開我行李箱的拉鏈,簡單地查看了一下,又合上了,然后走進廚房,倒了一杯溫水,遞給我。我搖了搖頭,告訴她我已經(jīng)喝飽了水?!澳憔筒挥孟姑盍?,干嗎不坐著?”我的語氣中帶著幾絲不耐煩。于是,母親把水放下,望著窗外晨光照耀下的村落。?

停鐘的汽車站很簡單,就是在路邊上立了一塊牌子,牌子旁邊是一條很深的水渠,初秋時候,由于上一季水田的泥巴滲入,水渠現(xiàn)在已經(jīng)灌滿了泥土。菱角在這個季節(jié)剛好成熟,深綠的菱角葉上沾著露水,在清晨的微弱光線下,看起來十分漂亮。一家人在家里等得不耐煩了,便提著行李來到汽車站旁。幾個鄉(xiāng)鄰背著鋤頭在田埂上除草,看著我們一家人都提著行李,就問問誰要遠行。?

“我的大兒子。”母親的口吻里充滿了自豪,她告訴他們,她的兒子要去美國,那個只在電視新聞里聽說過的國家。 “兒子,我當年織漁網(wǎng)的時候,看著你和你弟在漁網(wǎng)里打滾,以為你們以后會以打魚為生??晌覜]想到,你讀書讀得走出了國門。”

很快,一輛汽車拖著揚起的灰塵,駛?cè)氪逯械墓贰N页嚳戳丝?,而母親在此刻卻將視線移到了我的身上。她想笑,畢竟這次遠行能夠給我一個更好的未來,作為母親,她應該為兒子的未來祝福??墒?,母親又意識到這駛來的汽車將把她兒子送到一個她不熟悉的地方,在未來的很長一段時間里,她都見不到兒子,這讓她有點傷感。?

母親并不知道該說什么,那些動情的離別贈言,她只在電視劇里看過,在現(xiàn)實中她什么也說不出來。她笨拙地握住我的手,盡管這個動作在她看來顯得那么不自然。我顯然也感受到了這份不自然,故意說要去提包,順手甩開了她的手。母親大概明白我的意思,于是,她也彎腰去幫我提包。

母親和我就這樣提著本可以放在地上的包,靜靜地等著汽車到站。?

“兒子,你還記得菱角是什么味道嗎?現(xiàn)在正是采菱角的時候?!蹦赣H指著水渠邊的菱角問。

“當然記得呀。這是小時候我們經(jīng)常吃的零食,怎么會忘了呢?”我笑了笑,“我上次吃菱角還在上大學之前,一轉(zhuǎn)眼已經(jīng)過去四年多了?!?

“你想不想吃幾個菱角?美國吃不到?!蔽尹c了點頭,但感覺來不及了。?

“你等等我,我這就去弄幾個來。”話音還沒有落,母親放下包,朝水渠邊跑去。她趴到地上,想用手抓住靠近岸邊的菱角葉,可她的手不夠長,怎么也夠不著。我看了便阻止道:“我下次回來再吃吧?!?/span>

母親根本聽不進我的話。乘客已經(jīng)陸續(xù)上了到站的汽車,我一個人站在車門邊,看著母親正努力拔菱角的背影。?

“媽,算了吧,我上車了?!蔽液爸?strong>母親急了,她站了起來,脫掉鞋子,抓住水渠旁邊的草,一點點滑進了水渠。?

“嘩啦!”母親踩進了水渠的深泥巴里。我聽到響聲,驚訝地回頭,只見母親在齊胸的泥巴水里走著,碰到水渠里長熟了的菱角便抓進手里,扯掉菱角葉,在水渠里洗了洗,便朝著岸上扔了過來。

?“兒子,快撿幾個大的趕緊上車去。這司機也真是性急,又在按喇叭了。別看我,朝我看干啥?我待會兒回家換身衣服就好了,你快點撿幾個菱角上車去!”

我滿眼淚水地站在車旁,看著還在水渠中笑著的母親。?

我想告訴母親自己有多么愛她,可是,鄉(xiāng)里孩子很少會用“愛”這個字,即便是母子之間。我不知該和母親說些什么,撿起菱角,在褲腳擦掉了沾在菱角上的泥巴,用牙齒咬掉了硬殼,把菱角掰成兩半,跑到母親身邊,遞了一半給她。母親站在水里接過去咬了一口,我站在岸上咬著帶汁的另一半菱角。


作者與授權(quán)

作者何江,首位在哈佛大學畢業(yè)典禮上演講的中國學生。本文節(jié)選自何江作品《走出自己的天空》,原文發(fā)布于真實故事計劃(公眾號ID:zhenshigushi1)——真實故事計劃是由青年媒體人打造的國內(nèi)首個真實故事平臺,每天一個打動人心的故事。我們已獲授權(quán),未經(jīng)允許不得轉(zhuǎn)載,歡迎轉(zhuǎn)發(fā)到朋友圈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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